你好,我是新竹縣家庭暴力暨性侵害防治中心替代役男!

最近家暴事件沸沸揚揚的,想起自己服役時在家暴中心服役一年半多的時間,也算是對家暴的成因及結構略懂略懂,趁著記憶還不算太遙遠(「只」過了17年),紀錄一下當兵的故事吧。想到什麼寫什麼,不一定按著時間順序來。

1) 24歲,陽明大學衛生福利研究所畢業。不想下部隊當大頭兵浪費時間,於是申請了符合資格的「社會役」。忘記是在哪個火車站報到、集合,然後役男們就被一台台大巴載到成功嶺集訓,大巴上的役男們對未來一年十個月服役期間抱著「只要活著回來,其他都隨便你」的厭世感。很多緊張的役男巴著旁邊的人不停的問「會不會很可怕啊!!」,好像旁邊的人有當兵經驗一樣。

2) 成功嶺要集訓兩個月,之後再依照表現及考試成績進行分發,成績好的先選(以為畢業就不用再考試及排名了,實在是天大的誤會),為了不要分發到莫名其妙的單位,大家都卯起來念書,生存慾望非常的強烈。念了什麼我現在一丁點都記不住,只記得最後分發時有人自願到外島,然後全部役男起立鼓掌的畫面,只差沒有掉幾滴感動的眼淚。

3) 成功嶺第一天,大夥都很緊張,空氣中瀰漫一股菜味。管理幹部的老鳥們根本就像是從監獄放出來的,講每一句話都是語帶威脅,整天從早吼到晚沒在客氣的(現在身為職業講師的我,很佩服當時他們的中氣十足)。啊~原來這就是所謂的「下馬威」啊。跟當兵相比,出社會的各種下馬威其實都算是羽量級的。旁邊的大專生被嚇的一愣一愣的,走路都變成同手同腳,而我已經在研究所被教授ㄉㄧㄤ 了兩年,早已練就不壞之身,被罵的時候就是眼觀鼻、鼻觀心,忍一下就過去了,倒是沒什麼感覺。

4) 多數役男都想選離家近的單位,因為當時還沒有高鐵,遠距離移動非常耗費時間。記得成功嶺服役後期週末有放假,幾個住台北的役男們就會湊一車來回,一台福斯小巴載著八個人,禮拜六早上從成功嶺奔馳回台北,禮拜天中午就集合原車原班人馬奔馳回成功嶺,待在台北的時間其實也就不到24小時。扣掉睡覺時間,其實也不能幹嘛,但只要能躺在自己的床上,就是最幸福的事。

5) 當兵的管理當然不會有「人性化」,這麼多兵,素質差異頗大,所有的管理都是流程化、統一化,所有的事情就是排成一隊處理。第一天,就是排成一隊,領衣服、領襪子、領鞋子…。排成一隊,剪頭髮。剪頭髮不知為何要分成兩站,第一站的阿嬤負責剃中間一道,從額頭嚕到後腦勺(俗稱的飛機跑道),剃完之後,役男就移動到第二站,第二站的阿嬤,負責把周圍一圈剃乾淨,剃完之後隨便拍兩下就繼續排隊去忙其他事情。有幾個役男不知道走錯還是怎樣,錯過了第二站,於是前一週就像河童一般在營區來來去去,挺有娛樂效果,算是安慰了不少役男的徬徨。

6) 成功嶺也就是前幾天大家比較緊張,熟悉之後也就是順順的數饅頭,反正你當你的兵、我當我的兵,彼此扮演好自己的角色。軍隊中說「不打勤、不打懶、專打不長眼」,不長眼就是白目,白目沒藥醫,當兵時就每天看這些沒藥醫的人被管理幹部訓斥,除了遠遠同情他們之外也沒辦法做什麼。沒同情心的時候難免幸災樂禍,覺得一旁看戲也挺樂,只差爆米花和板凳。

7) 成功嶺最大的官是中校,小咖。我家裡不但有一個中校(我媽本人),還有一個少將(我爸本人),上一輩還有一個少將和一位中校,100% 純的軍人世家。每次大長官在大聲訓斥的時候,我內心就在對自己說「拎杯的杯比你大兩階,是在那邊兇什麼」,採用一種魯迅式的精神勝利法,對於安靜過日子有不錯的幫助。不過我完全沒有特殊待遇,也不曾利用自己的身份,如同之前提到的,就是扮演好自己的角色。

8) 有些課程,是安排在大禮堂集中講授,幾千個役男坐在冷氣房裡聽著枯燥的課程,整個就是無法抵擋睡魔,先是頻頻點頭,後來直接放棄抵抗倒頭就睡,還有人會發出呼聲。管理幹部這時候會去摘名牌,誰睡著,就摘誰的名牌,被摘名牌,回到部隊時就會被處罰。有時候一堂大禮堂的課結束,名牌一張夾一張,管理幹部手上就有一串長長的名牌,還會跟其他班級炫耀,不知道是什麼點讓他很得意。這不是變相表示大長官的演講很無趣嗎?這又是一種軍中常見的白目沒藥醫行為。

9) 寫半天還沒寫到家暴中心,暫時先把受訓期間各種荒謬有趣的故事快轉一下。考試分發,考不贏名校畢業的神童們,於是選到距離台北不算遠的新竹縣,下單位就前往「新竹縣家庭暴力暨性侵害防治中心」報到。下了單位,離開部隊,回到人間,每天還能準時五點下班,處處充滿美好!

10) 上述的美好都是想像的。在家暴中心工作,所見之事都是最黑暗的,怎麼會有美好?役男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協助社工們的行政事項,具體來說,就是 key 打家暴暨性侵害防治通知單。新竹縣,當時每個月平均有160件家暴事件及15件性侵害事件,類似的事件發生,都會由警察來通報,警察要將事件的時間、相關人、事件內容詳細地手寫在一張雙面A4的通報單,然後傳真到家暴中心,役男們聽到傳真機嘟嘟嘟的響起來,就知道又是一件家暴或性侵害案件的發生,然後就像讀社會新聞般,要把事件仔仔細細看懂,然後把所有資料打進電腦系統歸檔。

11) 「案件編號XX。發生地點:新竹縣竹東XXX。案由:XXX與XXX因XXX事情發生爭吵,XXX抓起XXX頭髮撞牆多次,鄰居通報…」。類似這樣,一個月160件。

12) 「案件編號XX。發生地點:新竹縣湖口XXX。案由:XXX與友人XXX出遊,晚間發生性侵,父母隔天發現後通報…」。類似這樣,一個月15件。

13) 這些算是非常非常非常輕量級的案件,寫了些重量級的內容,但還是刪除了吧,沒必要讓你感受我當時的沈重。有些案件,當時政府還要拜託新聞媒體不要報導,因為內容實在太誇張。恐怖片都編不出來的情節,我們每週都在閱讀。雖有很多的在職訓練、輔導,但工作內容本身其實是相當灰暗的。

14) 本來住宿地點距離家暴中心很近,也算是在市區,生活機能還算完整。沒想到單位主管和另一個單位的主管不合,役男們就「被搬家」到新埔山上一個荒廢的老人之家。荒廢的老人之家根本就是恐怖片的場景,一進門就是大大的八仙過海的油畫(很詭異的那種),役男們要自己清理房間出來住,然後班長就來說,那一間不要住…有老人在裡面過世…那一間不要住,晚上會有奇怪的聲音…老人之家腹地很大,除了主要幹道之外有很多活動的空間,荒廢之後全部都是雜草,沒有人敢自己走離宿舍100公尺外,我曾親眼看見長達兩公尺以上的臭青母在營區遊走…總之,役男們每天回營區就是用最快的速度飆車到宿舍門口停車,然後衝進自己的房間,上鎖

15) 嚴重或重複發生的案件,社工要想辦法處置及探訪。有幾次,我們就跟社工員一起去家訪,因為我開車比較穩,所以社工都喜歡帶我出門當司機。家訪其實並不有趣,因為社工需要趁加害人不在的時候偷偷去找被害人,所以到了地點,社工聯絡被害人,用最快的時間衝進家裡做訪談,而役男們就在車上 stand by,如果有可疑的人靠近,就要立即打電話通報社工員離開現場。每次在外守護時都是超級緊張,腦袋中不停模擬如果加害人回來之後發現社工員勃然大怒,要如何處理?好在這種危急時刻沒有發生過,不然還真的不知道會怎樣。最遠的探訪還有當天來回司馬庫斯的,從穿短袖開到要穿羽絨衣,也算是一個特殊回憶。

16) 家暴事件看多了,說真的,會有點無力。因為會發現很多家暴是來自結構性問題,而結構性的問題,最難處理。婦女被家暴,但因為先生是經濟來源,完全離不開先生,要後續處遇其能獨立自主,需要非常長的時間。性侵害加害者是親人,若要把未成年被害人帶離家庭,談何容易?類似的兩難案例我隨便都可以舉三五十個。對於「結構性」問題的無力感,也是我後來沒有繼續在非營利組織服務的主因之一。

17) 總之,碰到家暴或性侵害,我用自己觀察的經驗提供幾個原則:

  1. 永遠預設對方不會改變,他/她不值得你/妳去賭上自己的性命,「離開」是最好的選擇,沒有之一
  2. 家醜不能怕外揚,碰到了,就要勇敢讓公權力介入,讓法律來保護你/妳,因為你/妳並沒有做錯什麼
  3. 家暴不僅是肢體暴力,精神暴力也是家暴常見的種類,而這很常發生在白領階級。很多案件都是女性的精神暴力與男性的肢體暴力互相牽動,像是雞生蛋蛋生雞,無法辨別明確因果

18)《Anthem》這首歌裡有段歌詞說:「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, that’s how the light gets in / 萬物皆有裂痕,那是光進來的地方。」當兵雖然多數時候都是挑戰多樂趣少,精神壓力很大,但對於一個剛離開學校,對社會的遊戲規則還矇矇懂懂的年輕人來說,無異是直接用社會最陰暗的一面直接打破不切實際的幻想,反而長出來很多珍貴的性格。個性中若有積極及勇氣,都是在當兵的時候磨出來的。當完兵不久,就毅然而然地投入完全不熟悉,但覺得是理想所在的教育訓練產業,一直到今天,在這條路上走了 15 年,未完待續。

這,又是另一個系列的故事了。

當兵系列,完結。

接下來寫 Nike 系列,如何?有人想看嗎?想看來 +1 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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